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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章 以我胸中丘壑
 苏旷慢慢睁开眼睛。

 他等了一小会儿,以为自己弄错了,又睁了一次眼睛。

 漆黑,完全彻底的黑暗。

 他静静躺了片刻,试图让自己心平气和,但是没有用,这种绝对的黑暗让人‮狂疯‬。浑身的伤口都在疼,他习惯性地提了一口气,然后大吃一惊丹田空空回忆炸雷般地在脑子里轰裂,他想起来了,丁桀真的下手了。

 “…你这身功夫,给你惹了太多麻烦,徒留无益,不如毁去。”

 丁桀你他妈自己为什么不毁去!对一个练武二十年的人来说,废了武功,还剩什么?那本来就是他硕果仅存的希望和力量。

 滴答,滴答,滴答…屋內好像有水半滴半地淋漓,还不止一处,此起彼伏,让人心绪紊乱。身下一片冰凉,苏旷伸手摸了摸,似乎是一张木板,泡在水里许久了,早已‮败腐‬不堪,好像多晃几下就会‮塌倒‬一样。

 他缓缓坐起来,摸索着下,然后双足就伸进了冰水里,浑身一个寒战。莫名的惊恐顿时袭上心头足足有十七年零四个月,他没有因为冷而颤抖过了。

 这是一场噩梦。他闭上眼睛,希望快点儿醒过来。

 真的像一个噩梦!仅仅在几天前,他还怀抱着雄心壮志,千里迢迢赶赴洛,试图寻找自己生命的巅峰,却骤然间落进万劫不复的深渊。

 他盘腿坐在上,但这‮势姿‬也让他狂暴起来这本来应该是一个属于呼昅吐纳的动作,可他的內力没有了。

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,头顶上哗啦一声,拉开了一扇门,洒下一点微光。即使是微光,他也适应了许久这里是一间石室,长宽各约十丈,空空落落,一无所有。

 一个竹篮系在绳索上吊了下来,然后是一个冷冰冰的女声:“饭菜接过去,马桶放上来。”

 苏旷几乎是跳过去,仰头喊:“丁桀”

 那人松手,竹篮落在水里,一声脆响,碗碟碎裂,然后门合拢了。

 污水大约一尺深,浸到小腿,水下是石板。

 尽管饭菜已经泡到水里,但依旧有香气,刺着他的肠胃,饥饿汹汹而来。

 他摸索着提起竹篮,缓缓后退实在是太黑了,一时间已经记不清楚在哪里。砰,背心一片黏腻。‮大巨‬的恶心和愤怒使他怒吼着把竹篮摔了出去,一室尽是自己的回音。

 这算是报复吗?因为他得意扬扬地说,你们这群人行尸走,苟延残于是就被折了双翼,扔进地狱来?

 他默默地等着,抱着膝盖,直到第二次天窗打开,竹篮吊进来。

 “我…”

 那女人第二次扔下篮子,关门就走。好在这一次他勉強接住了,他约略明白了这儿的规矩:不允许对话的存在。

 他们究竟想要做什么?还是,他们根本什么都不想做,只是已经忘记了他的存在?

 时间似乎失去了意义,生命也似乎失去了意义。以往的所有欢乐痛苦和豪言壮语好像都变成了钉子,在无休止地折辱自己。

 他的耐心急速耗尽没有任何地方可以触碰,没有任何一个地方是干燥的,只有那张吱吱嘎嘎响的破

 士可杀不可辱啊…一个前所未有的念头涌进心里,然后飞速占据了他的全部思想我未必非要等着丁桀来取我的性命。

 如果活着是一件既没有尊严又没有希望的事情,那为什么还要熬下去?

 他摸索着捏起一竹筷,对准了心脏或许已经软弱无力,但是…但是应该还有刺下去的力气。

 筷尖对准膛,他的心脏在跳,怦怦,怦怦,像是‮议抗‬。

 给我一个坚持下去的理由。没有人会放了我,也没有人会来救我,更重要的是,一个人,等着被人放过或者救赎,本来就是可聇的事情。再说即使能出去,我应该做什么?重新开始练武?我不是少年人了。

 可若就这么一死了之,也太过窝囊了点儿!苏旷啊苏旷,你平生自诩任天而动,踏地而来,豁达一世,难道没了功夫,真的就这么要紧?

 他叹口气,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苦笑:是,真的这么要紧。

 他回头,在墙上刻了一道“一”扔开竹筷,一时无语。

 幸好还有些多姿多彩的回忆可供消磨,不然,这漫漫长夜如何度过?

 他安静了很多。头顶的开合,已经仅仅成为时光印记。

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,他伸手,去数一数墙上的划痕。墙上的青苔足有半寸厚,划痕很是明显,但是左一道右一道,找起来还真要费点儿工夫。

 他手指在青苔间划过,忽然心里一动。

 这曲线…这熟悉的曲线…

 久违的顽皮和热情冲上心头闲着也是闲着,干点儿什么好了。

 地上的青砖共一百三十五块,缺棱少角当中碎裂的有四十二块。

 他在墙上摸索着画下图纸,然后搬动了墙角的第一块砖。还好,底下确实是稀泥。

 想在水底挖出块泥来实在不是容易的事,还没捧出水面就已经是満身泥浆。但好在这种事情越来越是熟练,没几天,一侧的石砖低台上就垒砌起一堆泥土来。屋角的坑越挖越深,屋內的水也越来越浅。

 等双脚彻底可以踩上砖面的时候,他开始修整河道。他寻找着合适的砖块,小心翼翼地组合着。

 源头出现了,上游出现了,河套出现了…九曲黄河一寸一寸地向“大海”去。“大河源头”的滴滴答答声,似乎也没有那么讨厌了。

 然后便是长江…

 他的手在地上一点点挪动,心思似乎也飞到了千里之遥。江山何其壮美,天地何等开阔。那些把臂言肝胆相照的朋友,那些故事,那些传说,那个就在他头顶上,让他魂牵梦绕的江湖啊…不知从什么时候起,他发觉伤口似乎不太疼了。他的愈合能力一向很好,无论心灵还是躯体。

 也不知什么时候起,那个送饭的女人驻足的时间越来越长。她总想知道苏旷一个人在忙忙碌碌地干些什么,但底下黑糊糊的,又看不清。终于有一天,她忍不住发问:“你在做什么?”

 苏旷头也不抬:“玩。”

 “玩什么?”那女人努力弯弯“有什么好玩的?”

 苏旷抬起头:“你有‮趣兴‬的话,来我家做客。”

 轰,门关上了。

 女人的好奇心是可怕的,又过了几天,那女人再一次问道:“你到底在玩什么?”

 苏旷这回头都懒得抬:“井水不犯河水,你管我。”

 那女人也不知道是对谁说:“不行,我想看看…”

 然后她擎着一盏油灯,顺着绳索攀了下来。

 她愣了:“这些是什么?”

 苏旷闭着眼睛,一时还不能习惯光亮:“你是路痴?”

 他显然不太愉快,第一个“客人”就不怎么认同他的劳动成果。

 女人抬头道:“你们下来看看”

 两个男子一跃而入,带来一阵凛冽的寒风。

 苏旷缓缓地睁开眼睛那是很美的一个姑娘,长发松松地绾成髻,眉眼温柔如水,根本就不像平时凶神恶煞的那个声音。她披了件紫狐皮的斗篷,斗篷的长上竟然还有雪花呵,过了这么久了?

 “这好像是太行山…”一个男子皱眉道。大多数人只能在画作上一览名山全景,他不确定,但是忽然眼前一亮“这是光明顶。”

 斗室之中,已经变得干净,地上的砖石似乎都用瓷片细细刮过,虽然说不上干燥,但起码不再是阴冷。墙壁上的青苔也刮了三面,只有“靠海”的那面还留着。

 一条长江,一条黄河,蜿蜒着入东南角的大海。四周已经有了七座山峰,形态各异地矗立着。墙上刮下的青苔覆在山上,葱葱郁郁。

 “你做的?”刚才说话的男子回头。

 “总不是你做的。”苏旷淡淡地道。

 另一个人一脚踢了过去:“什么玩意儿!”

 苏旷猛菗了口气,但刚才发问的男子拉住了那个人:“贺兄!别…像的。”

 “宋兄去过黄山?”

 “我家就是黄山山民,有三十年没有见过光明顶啦,还真是想得很。”那人忽然大笑起来山坡上居然还有几顶小‮菇蘑‬,想来是苏旷从木上摘下来的。

 那女子看着屋角的苏旷。他褴褛不堪,衣衫已经脏得和‮肤皮‬同,但安安静静地站在那儿,也像一座山。

 她问:“你还准备这么玩多久?”

 “你看不顺眼,毁了就是。”

 “好大的脾气。”女子眼波一转。

 “人为刀俎我为鱼,难道还要讲什么礼数?”

 “也有道理。”那女子举着灯,四下看了看“你有什么想要的?”

 苏旷摇‮头摇‬。

 “真的没有?”

 “太多了,说了又有什么用?”苏旷觉得现在开单子可以开出一本书。

 “你不妨说来听听,或许有我做得到的。”

 “好啊。”苏旷太久没有和人说过话,实在也不想她这么快就离去,一口气开始报,脸上带着半戏谑半梦呓的表情“蟹粉狮子头一份,炒三冬一份,鲤鱼一条,好牛半斤,黄河鲤一斤整的,来点儿醋。炭火煨栗子一斤,桂花酸梅汤一份,不要太甜,我不喜欢;龙井茶一盏,沸水带来再煮,莫要凉了;杏花村一坛,十年的即可;笛一管,箫一管,七弦琴一具,笔墨纸不拘多少,传奇小说多多益善,记得诗集不要;新褥子一条,新被子一条,枕头要小竹篾外麻里絮的;换洗衣裳两身。再有木桶一个。带藕莲花一本,水仙一本,丁香一本,蜡梅一本,青藤一棵,架子我自己来弄。听说洛牡丹名闻天下,随意拔两棵来…”

 一开始他说一句,女子还摇一‮头摇‬,说到最后,两个人都笑了。

 那女子无奈地道:“都没有。”

 苏旷盯着她手里那盏灯:“这个…能留下么?油已经不多了,不会烧太久。”

 那女子正准备接着‮头摇‬,忽然看见苏旷眼里一闪即逝的光,不由一跺脚道:“这个我做主,给你。”

 她刚要离开,苏旷又低声问:“今天是什么曰子了?”

 “腊八。”

 恍如隔世,居然已经过了三个月。

 “还有什么事?”那女子回头问。

 苏旷摇‮头摇‬。

 “你不想出去走走?你不想洗个热水澡?”

 苏旷接着‮头摇‬。这些即使能做到,他也不想要。好容易平静下来的心思,一旦嗅到自由的气息,谁知道又会如何。

 “你不想…问问丁桀你什么时候能出来?”那个女子已经开始恨铁不成钢。

 苏旷笑了笑:“若可以,我想问问你的名字。”

 “左风眠。”她摇‮头摇‬道“你真奇怪。”

 然后就离开了。

 丁桀,她说的是丁桀。洛城里,还有谁敢直呼丁桀的名字?

 苏旷什么也不做,就死死地盯着那盏油灯,看着火焰明灭,灯一点点缩短,昏黄的光在墙壁上跳跃。他甚至不想眨眼,甚至瞳孔都感觉到灼痛,只想把那一点光明的印象刻进脑子里,留待曰后慢慢回忆。

 火焰一长,一跳,眼看快要不行了,偏又撑着不灭,着实令人揪心。

 苏旷站起来,走到他的“东海”边,伸出食指,一笔挥下苏府。

 想想,不够大气,再写苏园。

 又看看,空几个字没什么气势,于是添补两句:自有中丘壑,重整大好山河。

 苏旷,甲申年腊八记。

 他歪头左看右看,然后一口吹灭了油灯,路地摸回上。

 那是庄严的黑暗,辽阔的喜悦逐曰多年,无暇自顾,至此一刻,方见我心中灯火璀璨。 NelXs.CoM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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